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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对话新加坡前外长杨荣文:如果中国表现出任何软弱半岛体育官方网站-百家乐棋牌返水最高平台 2025最新之处美国一定会抓住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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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政府执政时期推行的单边主义贸易政策,特别是针对中国、欧盟等多国商品大规模加征关税的行为,如同在全球经济体系中投下了一颗震撼弹。不仅严重扰乱了既有的国际贸易秩序和全球供应链,更引发了市场对未来政策走向的巨大不确定性与忧虑。作为高度依赖开放贸易体系和区域稳定的外向型经济体,位于东南亚核心位置的新加坡,也深切感受到了这股冲击波带来的“实在影响”。
面对国际格局加速演变、中美战略竞争持续深化这一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新加坡的决策层和战略界不得不进行深度思考:如何审慎评估并适应这种剧变?如何在中美这两个最大贸易伙伴和关键安全影响者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以及中国的发展,将给世界带来什么?
值此关键时期,新加坡前外交部长、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资深访问学者杨荣文受邀做客观察者网。在对话中,他深入剖析了这场席卷全球的贸易战及其深远影响,探讨了中美关系的现状与未来走向,展望了多极世界格局的演变趋势,并分享了对于促进中外交流合作的独到见解。他的分析,为理解新加坡视角及其在动荡世界中的生存之道,以及接下来的国际局势走向,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参考。
观察者网:欢迎来到上海和观察者网!非常高兴也很荣幸与您进行对话。作为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的一名访问学者,也是该学院下设亚洲竞争力研究所的创始赞助人,从1988年至2011年,您在新加坡政府任职23年,担任过多个内阁职务,包括新闻及艺术部长、卫生部长、贸易和工业部长以及外交部长。鉴于您的各种专业知识,这次交流有许多内容可以分享。
今年是新加坡独立60周年,我从小就知道,新加坡是一个很小但很有影响力的国家。它从一个低收入国家发展成高收入的全球中心,这一转变是传奇性的。作为新加坡现代化政策的关键设计师,在您的任期内,您认为哪些政策是有利于推动小国的整体发展的?尤其是在当今世界,面临地缘政治动荡的那些小国?
杨荣文:新加坡的治理需要在维持人民团结与积极应对外部环境的变化之间取得平衡。有时候,外部环境变化如此之快,迫使我们采取的内部变革并不总是那么容易被民众所接受。因此,政府必须解释为何要作出某些决定,并帮助那些受到已发生的变革影响而处境不利的群体。
所以,这是一个持续的挑战。世界正在迅速变化,我们正处于向多极化世界过渡的重要时期。这一切都对新加坡产生了影响,比如生活成本上涨了。新加坡政府正在非常努力地确保没有人被抛弃。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向全世界保持开放,欢迎资本的流入、欢迎家族办公室与投资等等,并在这个中美关系紧张的时期,保持新加坡的参与、维护一种动态平衡,确保我们能继续维持与世界上所有经济大国的关系。
所以,新加坡一直在保持平衡,新加坡民众对新领导人黄循财的领导力,我认为是非常认可的。他的得票率相比上次选举提升了约5%,这个数字非常显著。新加坡执政党人民行动党现在获得了近三分之二选民的支持,这是相比往届更高的成绩。
这对新加坡意味着一次开门红,代表我们团结一致,这种团结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尤其是在面对外部挑战时。
观察者网:您刚才提到新加坡举行了大选,最近英国广播公司的头条新闻称,对全球不稳定的担忧促使选民投入新加坡执政党的怀抱。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杨荣文:这份报道的语气有点愤世嫉俗,认为民众被迫投票给人民行动党是因为他们害怕。民众当然有自己的担心,我们都对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担心。但关键是,在焦虑的时候民众选择相信谁?他们信任人民行动党,他们相信这个党会尽最大努力治理好国家,当然有时会犯错误,但人民行动党会改正错误。人们可能希望执政风格有所改善,而风格也确实会改善。
因此,这不仅仅是关于恐惧,而是执政党应对世界变化的能力。这些变化导致了民众的恐惧,这也是他们选择人民行动党的原因。
观察者网:谈到恐惧,我想对您来说并不陌生。您是一位勇敢的人,曾经是一名将军、外交官。我认为战争对您来说并不陌生。现在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战争,一场贸易战,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经历贸易战。我的问题是,您如何将这一挑战的强度与过去在该地区造成动荡的危机进行比较,例如亚洲金融危机?新加坡如何应对这一挑战?
杨荣文:这场贸易战引发了很多焦虑。每天我们都听到特朗普的最新声明,这让所有人都很激动。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是中美之间的长期较量。以实际规模计算,中国经济体量已经超过美国,名义经济规模也将远远超过美国。
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中国人民非常勤劳,有极高的储蓄率,非常重视教育和对知识的获取。但美国已经维持了数十年的世界霸主地位,对于美国甚至某种程度上对于整个西方来说,非常难以接受另一个大国将在经济上超越它,最终会体现为一种紧张和国家间的斗争。
我们正处于向多极化世界的重要转变时期,中国不会主宰世界,中国也不想取代美国成为全球霸主,中国自己要担心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因此,这将是一段美国不断考验中国的时期,如果中国表现出任何软弱之处,可以肯定的是,美国会抓住中国的弱点做文章。因此,中国的政策是尽可能为所有潜在的情况做好准备。
但是,无论你准备得多么充分,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预料到的,会让你猝不及防。现在,这场贸易战、关税战就是一场关于实力的较量。美国希望中国低声下气地上谈判桌,中国表示不会乞求,美国想打,中国就奉陪到底。中国的立场是,我们不想升级,我们更愿意对话,但必须建立在相互尊重且平等的基础上。
特朗普想赢,但中国不想被霸凌,中国也不想单方面赢,而是希望能双赢,不是一输一赢。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双方会有谈判,而且特朗普需要谈判,因为他最关注的是国内政治。明年年底美国将举行中期选举,如果共和党失去了参议院或众议院的控制权,特朗普将很难通过立法,这意味着他本届任期的后半段可能会一事无成。
到明年年中,中期选举的初选活动将开始,这意味着特朗普还有一年的时间来说服支持者,他正在成功地让美国变得再度伟大。但要做到这一点,他需要解决许多问题。他打算削减贸易赤字,必须确保美国变得更有竞争力。这意味着要让美元贬值,但同时要维持美元的全球储备货币地位。他希望更好地管控美国边境,希望美国恢复制造业实力。他还想要做很多事。
这并不容易实现,他可能也不会成功,如果特朗普能实现40%就已经算非常成功了。为了做到这一切,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也需要中国的合作。当然,他更期待靠霸凌强迫中国合作,这样中国就会给他想要的一切。
但中国不会接受,中国的立场是,我们可以继续谈,找到互相帮助的方法,这正是中国想要的。美国可以欺负巴拿马,可以欺负欧洲,也可以欺负加拿大。巴拿马别无选择,而加拿大人也还以了一定颜色。
特朗普也许认为他可以欺负日本,但日本持有价值一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当日本人说,他们不会把国债作为谈判条件时,他们实际上在说:请不要忘记这也是谈判的一部分。
所以想想吧,假设中美达成了协议,这是否意味着双方之间的紧张关系会消失?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因此,这场实力的较量最好是围绕关税与贸易问题,而不是围绕、南海问题,包括东海与朝鲜半岛问题等展开。因为至少,在关税战中不会死人。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目前的局势走向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告诉美国人,你们不能对中国随便发号施令。如果美国尊重中国,在平等的基础上与中国打交道,世界上的许多问题都可以得到改善。这对全世界都有好处。
观察者网:说到中国,您见证了这个国家的改革开放。2001年当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时,您参加了在多哈举行的世贸组织部长级会议。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发展轨迹中最令您惊讶的地方是什么?在中国技术发展的背后,什么要素在根本上没有改变?
杨荣文:要知道,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那样,在入世过程中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尽管当时中国的经济规模比今天小得多,但它正变得非常有竞争力。而美国人、欧洲人、日本人还有其他人都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从中国那里获得了让步。
我和(时任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部长)石广生共事过,也和龙永图打过交道,他是当时中国的入世谈判首席代表。我知道他们开展入世的谈判有多艰难,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了。
当时,中国官员在新加坡问我们的贸易部长:我们可以不必与新加坡谈判吗?我说,可以的,你们不需要与我们谈判。因为在中国与其他国家的谈判中,新加坡的所有诉求已经得到满足。这就是最惠国原则,无论你给予一个国家什么条件,都必须给予世贸组织的所有其他成员。
所以我们说,中方有了一张通行证,我并不担心新加坡会吃亏。我也知道入世将帮助中国,我认为中方也对这个结果有一定感激之情。我从侧面观察到,中国在一些几年后进行的谈判中有完全不同的表现。新加坡帮助建立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我和石广生部长通过话,我问他,中国什么时候加入TPP?他举起手说,不,我们为了加入世贸组织已经做出了如此多的让步。
当时的总理是一位非常果断的领导人,他说,入世带来的纪律对中国有利,特别是对国有企业有利,尽管过程是痛苦的,也很艰难。
那时,龙永图每周都会长时间地上国家电视台节目,向中国的民众解释世贸组织。如今,我对我在欧洲和美国的朋友说,没有人比中国人更了解世贸组织,因为龙永图一直在国家电视台上向中国的企业与个人解释世贸组织。
从2011年11月正式加入世贸组织到2019年底新冠疫情出现,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经济规模增长了7倍;以人民币计算,增长了9倍;以美元计算,增长了11倍。当初谁也没想到,中国会保持如此稳定的增长,连中国自己也没想到。美国当然也没想到。
所以,今天当美国看到中国经济规模突然变得如此庞大时,他们会问,为什么我们要把中国当做一个发展中国家?美国现在断定世贸组织机制对他们不公平,他们试图摆脱世贸组织,建立另一套全球贸易体系。
这具有非常大的破坏性,但这正是我们即将迎来的世界。各国和企业界人士对此感到焦虑,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美国正在抛弃世贸组织这个促进自由贸易的平台,正在违背它曾经拥护的规则。
观察者网:您认为他们是否打算设定一种新规则体系,只是没人知道“游戏”规则是什么样子?
杨荣文:有一段时间,我们中的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相信或期待贸易问题可以去政治化。当然,世贸组织规则对国家安全关切有所涉及,但范围比较狭窄。事实上,贸易从未去政治化,整个全球贸易体系建立在美国治下的和平这个基础上。
这是一个美国领导的体系,我曾参与过的许多世贸组织谈判,如果没有美国的领导力(如罗伯特·佐利克、查伦·巴尔舍夫斯基等人),这些谈判不可能达成,那是克林顿担任美国总统的时期。
因此,没有美国的领导,世贸组织就不可能达成协议。当美国人通过拒绝任命仲裁机构法官来破坏世贸组织时,世界已经改变了。美国人已经断定,贸易问题现在是政治化的。而今天的中国,出于自身的竞争力感到自信,中方希望贸易问题上去政治化。
观察者网:中国不仅在经济上取得了发展,在科技领域也取得了突破。最近我们看到了DeepSeek时刻出现,也有人认为,正是由于美国的技术封锁,比如正在限制芯片和像英伟达这样的公司的对华出口,中国才能取得那些成功。结合您丰富的咨询经验,您曾多年为梵蒂冈教皇做咨询,对于被卷入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人和企业来说,您会给他们提供什么建议?
杨荣文:我想我们必须适应现实,这放在人类历史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中国曾垄断了造纸术长达几百年,中国对丝绸的垄断时间更久。这被当做一个严加看守的秘密,官府禁止中国人向外国人传授造纸和丝绸的技艺。我想大概是在公元6世纪,两个景教僧侣把蚕丝走私到拜占庭。公元8世纪,高仙芝率领的唐朝军队在中亚战败,世界从俘虏的中国工匠那里发现了造纸术。
《金融时报》援引“多位知情人士”的消息报道称:美国商务部已要求多家电子设计自动化(EDA)企业停止向中国提供受控芯片的设计软件。
换句话说,如果一项技术对一个国家至关重要,那个国家自然会想要限制别国获取技术。因此,美国正在做的事情,他们会继续这样做。
所以,我们应该适应这个现实。最终,各国会盘算,宁愿失去市场也要管控一切,真的对我有利吗?这样只会创造一个竞争者。或者,我应该自信地拥抱挑战,我有信心能保持领先地位。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观察者网:过去20年来,中美双边贸易额从400亿美元增长至1万亿美元。但也有人认为,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经济上的相互依存不是什么好事,而是一个弱点。您认为这个混乱的季节会持续多久?或者它很快就会停止?东南亚国家最终必须在中美之间选边站,还是说有一条可持续的中间道路供他们选择?
杨荣文:中国现在可能占全球制造业产出的近三分之一,如果算可贸易的制造业产品,中国也许占40%甚至更高。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中国在全球制造业的占比可能接近一半。但这是不可持续的。
理由是这样的,以美国为例。美国的权力建立在美国海军之上,作为一个大陆岛,美国依靠海权称霸世界。他们从大英帝国那里继承了这个海上霸主地位,所以美国曾经很擅长造船。
但如今,按吨位计算,全球80%的船舶都是在中国建造的。所以,如果你是美国国防部的一员,你会感慨局面对美国非常危险。如果美国不能造船了,美国权力又要如何维持?如果美国造的无人机远比中国无人机贵得多,性能却差很多——如我们所知,波音公司正面临困境——美国人会如何应对?因此,美国制造业的空心化已经引发了非常严重的担忧。
可以预料,那些失去制造业基础的国家,现在会想要复兴一些制造业,并且将以中国为目标。
在东南亚,新加坡不对任何国家构成威胁。我们对大国都很友好,我们不对中国构成威胁,不对美国构成威胁,也不对日本构成威胁。所以,我们是善良的民族。
正因为如此,他们说,好吧,就在东南亚建立制造业。某种程度上说,中美之间的贸易紧张关系利好东南亚。因为不仅是西方公司、日本公司,现在中国公司也大举投资东南亚的制造业。这些企业的管理层可能是泰国人、马来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或新加坡人,他们的产品从东南亚出口到全世界,势不可挡。
这有点像意大利佛罗伦萨郊外有一个大型温州人社区,他们生产时尚奢侈品,手提包、领带之类的,商标上写着“意大利制造”,实际上是由在意大利的温州人制造的。如果是在东莞制造的,或者泰国和其他地方,你当然不会直接写原产地。
面对目前的压力,市场会自我调整,想穿新衣服的人和买卖东西的人总会找到适当的办法。我们必须适应一个更加混乱、更加不确定的世界。不管是东南亚、中国还是美国,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重要的是为不确定性做好准备,一步一步慢慢来,不要冒太大的风险,先从建立小的合作机制开始。
现在爆发了一场大地震,没关系,你可以重新调整,重新平整你的建筑。但如果步子迈的过大,建了一栋大房子,当出现地震时你就麻烦了。所以,未来将进入一个越来越不确定的时期,最好是分散风险,在不失去方向感的前提下,应该着眼于短期,步伐迈小一点,快速迭代。
这是一个机会,但不是希望这种趋势会继续下去,因为这可能不会延续。我的意思是,特朗普今天宣布了一项政策,一周后又会改变主意,所以不得不小心。当美国迎来另一位总统时,我们又要进行调整。他也许来自共和党,也许来自,但原来的政策又变了,我们也得再次调整。因此,避免对一个固定可预测的未来进行投资。
观察者网:说到可预测性,美国政府对亚洲一直有清晰的外交政策,从冷战时期的遏制战略到回归亚太、到自由与开放的太平洋。我不知道今天美国有没有大战略,从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到第二任期,您能否观察到任何连贯性?比如他对俄罗斯的态度?
杨荣文:连贯性不仅仅存在于特朗普身上,也包括美国国会两党的共识,认为中国是最大的挑战,俄罗斯是相对较小的挑战。部分美国人认为,应该与俄罗斯合作;其他美国人主张把俄罗斯打回原形,但他们低估了俄罗斯。
俄罗斯人是坚强的民族,如果你不去打扰,他们就会生活在漫长的冬天和黑夜中。俄罗斯人酷爱饮酒,他们创造了美妙的音乐,还是出色的国际象棋棋手。但如果你去打扰甚至攻击他们,俄罗斯人就会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反击的决心。
瑞典历史上曾入侵俄国,但在今天乌克兰的波尔塔瓦被击败。拿破仑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惨胜,他的军队开进了一座空空如也的莫斯科。希特勒以为能在冬季到来前征服苏联,但在斯大林格勒,苏联人证明他错了,他们战斗到最后一人。在列宁格勒,他们也拒绝投降。
当地时间2025年5月9日,俄罗斯首都莫斯科,纪念苏联伟大卫国战争胜利80周年阅兵式在红场举行。视觉中国
所以俄罗斯人是坚强的民族,他们受到的挑战越严峻,他们的回应就越坚决。自2014年乌克兰的广场政变后,俄罗斯从一个农业进口国发展成出口国;自乌克兰战争爆发后,俄罗斯在中国的帮助下,正在发展制造业。
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不能过度依赖西方,但他们现在依赖中国,可以肯定,他们也不想过度依赖中国。所以俄罗斯人的性格比较独特。你越是挑战他们,他们的反应就越强烈。
有美国人认为应该与俄罗斯交朋友,比如特朗普。也有美国人主张打垮俄罗斯,他们大多是来自乌克兰的犹太裔美国人。对后者来说,俄罗斯一直是个问题。所以美国国内对俄罗斯的态度有矛盾。
但在对华问题上,他们都同意,中国是美国最大的挑战,应该尽可能地限制中国,但不可能。
观察者网:我们知道俄罗斯是金砖国家组织成员,最近,我一直与来自金砖国家的专家学者进行对话。他们经常提到一个词——新世界。您如何定义新世界这个概念?您认为中国在这个新世界中能扮演什么角色?除了经济规划和增长外,中国还能提供什么?
杨荣文:这将会是一个多极世界,具体形态还不是很清晰,但中国将是其中重要的一极。俄罗斯也将自成一极,欧洲将形成松散的一极,印度将成为较小的一极,巴西也一样。当然,美国仍是非常大的一极。
在这个多极世界中的政治、经济或军事动态要复杂得多。它会像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代,许多诸侯国合纵连横、不断争斗。所以我们谈论的这个新世界不一定是一个和平的世界。
但这是一个多极世界,会更加复杂。当世界处在两极格局时,它更加稳定,现在是动态的多极。这非常有意思。也许对新加坡这样的小国来说,我们在多极世界中会有更多活动空间,但这并不确定。
金砖国家组织是七国集团(G7)的一个必要对位。你知道,在全球金融危机期间,G7国家无法制造足够的全球需求。因此,小布什总统在2008年召开了第一届20国集团(G20)峰会。2009年,英国首相戈登·布朗在伦敦召开第二次G20峰会,参会国协调了财政和货币政策。
中国制定了4万亿人民币的投资计划,在全球金融危机期间,是中国帮助了全世界,缩短了全球各国走出衰退的时间。但这也给中国经济带来巨大的扭曲。有一份报告称,在那3年时间里,中国国内采购的混凝土总量超过美国整个历史上的总量。你知道当时中国花了多少钱吗?正是中国创造的需求帮助了全世界。
今天又发生了一场金融危机,但不再有G20的合作,因为G7不想与俄罗斯打交道。而G7国家规模太小,无法在全球金融危机中拯救世界。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知道它必须与中国合作。他们可能不喜欢,但可能别无选择。
然后,中国也应该明白,你不需要要求美国喜欢你,你可以要求美国在互利共赢的基础上与中国合作。而金砖国家组织也符合这种动态。他们不一定需要喜欢你,但他们必须和你打交道,所以他们必须理解你。
观察者网:可我们看到,西方叙事总是将中国的崛起简化为一个技术或经济故事。您作为华裔,会如何建议西方观众和普通民众更好地理解中国,更全面地看待与中国交流?
杨荣文:这并不容易,因为目前的西方非常情绪化。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历史感,变得意识形态化,无法实事求是地理解中国。
当许多西方记者来中国时,他们没有试图理解中国。中国很大、很复杂,你需要学会谦虚,会提问题,才能够理解。相反,当这些西方记者来中国以后,就待了一个月的时间,采访了一些人、参观了几座工厂,回去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完成一篇采访,然后就他们自诩是“中国问题专家”了,甚至想教中国领导人如何治理国家。
我读过那些人的报告,我说,这太神奇了。在英国有一句谚语:医生,请治愈你自己。如果治理中国像他们说的那么容易,为什么不先去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和政府呢?既然你们更了解自己的国家,这应该容易得多。
政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西方记者已经习惯了长期占据话语主导地位。当他们访问新加坡、日本或中国时,他们总是在挑三拣四,这是不好的。因为当你对别国指指点点时,你就忽视了那些国家值得学习的地方。
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首先,要了解现实,接下来你才有发言权。理解中国的现实不仅意味着理解今天的中国,还意味着理解中国的文化和历史,理解中华文明是如何经久不衰的,为什么中国人比地球上任何其他民族都更具同质性?这是什么原因?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左)于明朝万历年间来到中国,与徐光启(右)等合作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
因为中国创造了一种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模式,但西方一直在我们的生活中占主导地位,有时我们很难跳出西方的话语框架。所以当我去中国的大学时,他们谈论新自由主义、后自由主义等概念。我心里想,这些都是西方知识分子提出的范畴,他们并没有很好地解释中国。到最后,这个解释工作需要中国自己来做。
希望西方慢慢尊重这一点,中华文明是一个不同于西方的文明。有一个很好的例子,16世纪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天主教的耶稣会和利玛窦,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先学习汉语、四书五经,他们必须了解中国文化和如何书写中文。
然后,他们需要与学者和官员交谈,接下来才能说,好吧,我就是这样说服中国的知识分子相信我们的宗教。首先,我理解你们、尊重你们,使用你们的哲学范畴。基督教中的上帝一词是用拉丁文书写,中文里没有直接的翻译,所以当西方传教士来中国时,他们不知道如何把上帝翻译成中文。
利玛窦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说皇帝是天子,天子治理天下,但一切都在天之下。因此,如果你不顺应天命,就会爆发革命。利玛窦提出,上帝应该被翻译成天主,这就是利玛窦对上帝的中文翻译。直到今天,天主教一词仍然被使用。所以这个翻译体现了尊重和理解。
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我希望新一代的西方学者能够花时间重新认识历史中国与当代中国,以帮助处理西方与中国的关系。
观察者网: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因为我是外语系毕业的,我知道,想要了解世界,尤其是你自己国家之外的世界,仅仅掌握一门语言或多种语言是不够的。我知道您是太极功的忠实粉丝。我想问您,在西方文学或文化中是否有与太极相提并论的东西?因为有时翻译非常困难,无法找到目标语言和文化的对应物。
杨荣文:事实上,这并不容易。马克思主义能在中国生根发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辩证法,黑格尔的辩证法。辩证法与道家的阴阳哲学有很强的相似性。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无论是太极或者一个人的健康或社会状况,一切都是关联的。你不会开一粒药丸来治愈一个人,而是需要调整平衡。万事万物都是关于调整平衡。
比如在家庭中,在人体中,在一个社会中,都需要调节平衡。当你维持了平衡的时候,就会保持健康的身体。当你失去平衡时就会生病。这在中国人的思想中是非常深刻的,是我们祖先的宝贵遗产。
比如我今天喉咙痛,我就不会吃辛辣的食物,而是喝粥,多吃更清淡的东西。我知道我身体很虚弱,所以我要多吃点肉。我们从小就教育孩子把食物当作药物,时刻调整。今天很冷,所以多穿一点,或者吃这个食物,不要吃那个食物。
如果你不了解阴阳哲学,不了解易经,你就无法理解中国文明。在国画中也有虚实的平衡,在书法、中国功夫等等也有关于平衡的哲学,它存在于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这不同于西方社会,希腊哲学中很少提及类似的概念。西方的思维更加笛卡尔式,要么对、要么错,非黑即白。它是一条直线,不可能两者兼顾,不可能“是也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式的思维更加量子化,它可以同时是两种状态,相互共存也没问题。
今天我们拜观音,明天我们可能改信道教,没关系。这些都是相互联系的,人们可以接受。但在西方,你要么是基督徒,要么就不是。你不可能同时是基督徒和佛教徒,这不可能。
所以在翻译方面的努力并不容易。你知道,玄奘在那烂陀寺待了10多年,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年轻的时候出发去西天取经。他必须把佛经从梵文翻译成中文,怎么做到的?过去4年来我一直在学习书法,诵读《心经》,第一句是“观自在”,我们看到了这一切。我在新加坡与一位佛教僧侣交谈,他们也思考“观自在”的含义,它是什么意思?这是否概括了《心经》的全文?他们找不到原始梵文,玄奘将《心经》翻译成中文后,原件已经遗失了。
2018年在吐峪沟石窟寺发掘出土的玄奘奉诏翻译佛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残片照片由吐鲁番文物局提供
今天,当你在梵文中读《心经》时,梵文也是把玄奘的东西翻译过来。因此,玄奘对《心经》的翻译是一项了不起的智力成就。要做到这一点,他一定是热爱印度,热爱那烂陀。只有这样,他才能创造出如此美妙的翻译。
这就是我们需要的。西方必须了解中国,中国也必须了解西方。现在,随着中国变得越来越自信,中国人对西方制度发出批评也越来越常见。正如我所说,这是不明智的。中国人应该永远保持谦逊,永远试着去理解西方的历史,与自己的历史对比,不要犯西方看待中国时犯下的同样错误。
因为欧洲的历史非常丰富,令人着迷。所以,中国人要了解西方,这样才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因此,我们谈论的这个多极世界需要努力才能实现和平,需要理解、谦卑与克制。
观察者网:这正是我们渴望看见的世界。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混乱而复杂的世界,如果您能给现在的年轻人提一些善意的建议,他们正面临着破坏性的供应链、不断变化的人工智能突破以及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您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吗?
杨荣文:人生来是感性的,但太多的感性会蒙蔽我们的思维,使我们无法保持理性。生气是很容易的,评价一个人也很容易。人们很容易对特朗普生气,但更重要的是了解特朗普。特朗普自年轻时候起就没有改变过,他有一些核心的理念,重要的是我们去理解。然后,你才会明白他将如何出招。
特朗普从不相信自由贸易,从不相信开放边界,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合理的立场。他非常支持商界,这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整个内阁都是商人,那就不好了。因为内阁部长可能在为个人谋利,中国不允许这种情况,但特朗普是亲商界的。
我们很清楚,当他发表演讲或是宣布政策时,他的一只眼睛总是盯着股票和债券市场,总是担心市场的反应。如果市场跌的太低太久,特朗普会改变主意,特别是债券市场,因为股票市场可能迅速波动,但债券市场特别是10年期债券市场相对更加稳定。
特朗普担心债券市场的情况,担心黄金价格,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反对战争。他不喜欢战争,他认为战争是对资源和生命的浪费,他不希望第二届任期被战争所定义。内塔尼亚胡希望说服美国轰炸伊朗,而特朗普更愿意与伊朗谈判。我想伊朗人也明白这一点,我相信他们会尝试谈判。
但这当然很艰难,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伊核协议,特朗普却反悔了。所以伊朗人问,如果你达成了一份协议,现在又想要另一份协议,那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谈判并不容易,但最终,相比之下,人总是准备发动战争,特朗普更倾向于阻止战争。即使在乌克兰问题上,他也在寻求妥协。
我认为对于中国,特朗普也会想要妥协,这不是一件坏事。我的观点是,不要让情绪影响我们的判断。后退一步、理解对方,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如果我是特朗普,我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然后说,好吧,我现在更了解他了,再做出行动。
观察者网:是的,说到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要不要从您自身的角度来谈谈。回到2000年,您还是新加坡贸易和工业部长时,在一次议会答辩中,您被问到一个问题,关于上海是否会取代新加坡的地位。这两座城市都是全球化时代繁荣的城市,也是思想、资本和人才自由流动的中心。请分享您如何看待这两座城市之间的关系?
杨荣文:上海将远远领先于新加坡。上海市原副市长龚学平,我30年前就认识他。当时他在上海电视台当台长,给我看了东方明珠塔的设计图。我告诉他,大约在1993年到1994年,我在一次采访中就说,未来上海即使不是世界第一大城市,也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早就下判断,但像龚学平这样的上海市政府领导,让我相信这座城市有自己的命运。
他负责十个大项目,博物馆、图书馆、体育场、电视塔等等,我对规划的规模感到震惊。我说,这种规划能力只属于伟大的城市,而不仅是某个人。那是整整一代上海地方政府领导的付出。像当市长的时候,浦东还只是一片沼泽,他们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未来。
所以在90年代中期,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上海可能会成为世界第一大城市。我认为这终将实现。新加坡没有这样的野心,我们在东南亚,我们有不同的谋生方式。新加坡是一个岛国,我们国土面积很小,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我们有种族多元的社会,这是一个友好的城市国家,适合人们来参观或安全便利地居住。我们并不渴望成为纽约、伦敦或上海。
观察者网:好的,谢谢杨先生抽出时间和我们分享。我相信,与您的这次对话就像是新加坡国花卓锦万代兰一样,无论天气如何变化,无论气候怎样改变,它总是在那里盛开。谢谢。